窗外的雨终于停了。刘树根把刚洗完的药碗倒扣在阳台的晾衣杆上,那是他媳妇张兰生前最爱用的那个——边缘已经有些碎裂,但他舍不得扔。


  二十一本笔记本整齐地摞在床头柜上,最上面那本敞开着,露出微微发黄的纸页。刘树根拿起钢笔,手腕微微颤抖,但字迹依然有骨气。


  “第3651天,多云转晴。今天去医院复查,肝功能比上次略有下降,医生说可能是新增的两种中药引起的。痛感较昨天减轻,但夜间仍有间歇性刺痛。早餐吃了小米粥和半个鸡蛋,午饭只吃了几口菜心。”


  刘树根停下来,望向窗外,他住的老小区外是一条公交主干道,偶尔有车辆驶过,溅起一片水花。


  ——


  刘树根是县水利局退休干部,在单位那会儿,大家都叫他”刘局”。他那时候是出了名的急脾气,手下人做错事,能把办公室的档案盒拍得震天响。年轻人偷偷给他起了个绰号——“炸药包”。


  都说退休是人生的分水岭,刘局退休后,很快被胰腺癌找上了门。


  那是2015年的冬天,县医院的CT室门口,刘树根坐在长椅上,手里拿着张纸,倒不是诊断书,是当天的挂号条。诊断结果医生已经告诉了他。他拿着挂号条,无意识地折着。门口蹲着个卖山楂的小贩,不停地吆喝着:“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,一串五块!”


  刘树根摸了摸口袋,掏出一包皱巴巴的”黄鹤楼”,是单位老李上周来看他带的。他不太爱抽烟,烟盒都压变形了。打开一看,里面还有医保卡的回执单,背面写着”记得买血压药”,是张兰的字迹。


  他把烟盒又揣回兜里,去骑他那辆”永久”牌自行车。前轮胎已经有点瘪了,他也懒得打气。


  回家的路上,他经过县一中。正好是放学时间,穿校服的孩子们鱼贯而出,吵吵嚷嚷。刘树根停下车,望着这些孩子,突然记起自己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。一晃眼,儿子已经在深圳工作好几年了,一年难得回来一次。


  ——


  胰腺癌的诊断结果,刘树根没告诉任何人,包括儿子刘浩和儿媳小琳。他打算自己扛着。


  “爸,你瘦了好多,是不是工作累着了?”春节回家,刘浩看到父亲骨瘦如柴的样子,很是担心。


  “哪有,就是最近胃口不太好。” 刘树根穿着一件起了毛球的毛衣,是张兰生前给他织的。


  饭桌上放着一盘咸鸭蛋,还有几碟从农贸市场买来的凉菜。电视里播着春晚,小品演员说着过时的笑话,逗得刘浩的儿子小虎咯咯直笑。


  刘树根喝了口酒,咳嗽起来,有点停不下来。


  “爸,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。”刘浩放下筷子。


  “小毛病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刘树根摆了摆手。


  那天晚上,刘树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老式笔记本,是单位发的那种,封面印着”县水利局”几个字。他翻开第一页,写下:


  “第1天,小年夜。今天检查报告出来了,胰腺癌晚期。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。我没告诉孩子们,过完年再说吧。今天吃了两粒止痛药,效果一般。”


  就这样,刘树根开始了他的癌症日记。


  ——


  起初,写日记只是记录病情和用药情况,渐渐地,内容变得丰富起来。


  “第37天,阴。今天在小区遇到了老李一家,他孙子都会跑了。想起浩子小时候,刚学走路那会,我下班回来,他总是扶着墙等我,看到我就咧嘴笑。那时候多好啊,张兰还在,我们一家三口,没什么烦心事。”


  “第83天,大雨。疼得厉害,半夜爬起来吃了药。看着窗外的雨,想起了去年和老战友们去钓鱼,突然下雨,我们几个老头躲在桥洞下,喝着散装白酒,聊着过去的日子,笑得前仰后合。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去钓鱼了。”


  写日记成了刘树根生活的重心,每天雷打不动。有时候痛得厉害,他就咬着牙,一个字一个字地写。笔记本写满了,他就去县城唯一的那家新华书店,买新的。


  书店老板娘姓王,四十出头,戴着老花镜。


  “刘局,又来买笔记本啊?”王老板娘笑着问。


  “嗯,写着玩儿。”刘树根咳嗽了两声。


  “您这是感冒了吧?要不要来点药?我老公在医院上班,拿药方便。”


  “不用,小毛病。”


  书店里的收音机在放着《小城故事》,歌词讲述着温馨的小城生活。刘树根站在那儿,突然有些恍惚。以前张兰最爱听这首歌,常在厨房里哼唱。她走得突然,那年也是冬天,脑溢血,抢救无效。


  ——


  半年过去了,刘树根没有如医生预言的那样离开,但病情在恶化。疼痛更加频繁,药量也在不断加大。


  “爸,您得告诉我们实话,到底怎么了?”刘浩和小琳再次回来看他,发现他几乎变了个人。


  在儿子和儿媳的坚持下,刘树根终于道出了实情。


  刘浩当场就哭了,小琳也红了眼眶。小虎站在一旁,似懂非懂。


  “爸,我辞职回来照顾您!”刘浩说。


  “胡闹!”刘树根难得地提高了声音,“你好不容易在深圳站稳脚跟,小虎还要上学,你辞什么职?我自己能照顾自己。”


  最终达成了妥协,刘浩每个月回来一周,其他时间,小区的保姆王婶每天来做饭打扫。


  那几天,刘树根的日记中写道:


  “第213天,晴。浩子知道我的病了,非说要辞职回来。这孩子,还是这么冲动。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。今天他带着小虎去钓鱼了,小家伙第一次钓鱼,可高兴了。看着他们爷俩,我突然觉得,多活一天,就是赚到了。”


  ——


  一年过去了,两年过去了。


  刘树根成了医院的常客,但他的生命力顽强得让医生们都感到惊讶。


  “说实话,刘叔,像您这种情况,能坚持这么久,真的很少见。”年轻的赵医生说。


  “可能是我这人命硬吧。”刘树根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。


  赵医生是县医院肿瘤科的新医生,刚从省城医学院毕业。她对刘树根的情况特别关注,经常在查房时多聊几句。


  “刘叔,我听护士说,您一直在写日记?”


  “啊,是啊,记录一下用药情况,方便看病。”


  “能给我看看吗?或许对您的治疗有帮助。”


  刘树根有些犹豫,但还是答应了。第二天,他带着几本日记来到医院。


  赵医生捧着日记,越看越入迷。那不仅仅是病情记录,更是一个癌症患者真实的生活轨迹,包含着对生活的热爱、对亲人的思念、对痛苦的忍耐。


  “刘叔,您的日记太宝贵了。能借我一段时间吗?我想让我的老师看看。”


  “有什么宝贵的,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”刘树根摆摆手,但还是同意了。


  ——


 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。


  刘树根的病情时好时坏,但他依然坚持每天写日记。日记本越来越多,已经堆满了一个小柜子。


  “第1825天,阴转晴。今天是写日记的第五年了。早上去医院复查,赵医生说我的指标比上次好了一点。小虎今年上高中了,成绩不错,说想当医生。我笑着说,那以后给爷爷看病,是不是可以免费?”


  刘浩和小琳搬回了县城,在县一中附近租了房子。小虎正在念高中,成绩一直很好。每个周末,他们都会来看刘树根,带着各种补品和水果。


  有一次,刘浩早回来了,却发现父亲不在家。他在书房等待时,无意中发现了那摞日记本。出于好奇,他翻开了其中一本。


  那是第三年的日记。


  “第938天,大雨。今天疼得厉害,吃了两片止痛药。下午刘浩来电话,说小虎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一。我强撑着和他们视频,笑着夸小虎。挂了电话后,疼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。想起小虎刚出生那会儿,我和张兰去深圳看他,那小脸蛋红扑扑的,真可爱。如果张兰还在,该多好啊。”


  “第942天,晴。今天腿疼得走不动路,但还是坚持去了小公园。想给浩子买个生日礼物,他下周就36岁了。记得他小时候过生日,张兰总会做蛋糕,那时候材料难买,她就用红豆馅替代奶油。浩子从来不挑剔,总说妈妈做的最好吃。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等到他生日那天。”


  刘浩读着读着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。他从未想过,父亲独自一人,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,却始终不愿意让家人担心。


  当天晚上,刘浩和小琳细读了这些日记,两人抱头痛哭。


  “爸,为什么不告诉我们?”第二天,刘浩红着眼圈问道。


  “告诉你们干嘛?让你们担心啊?”刘树根呵呵笑了,“人嘛,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,自己扛着就行了。”


  ——


  “刘叔,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!”赵医生兴冲冲地跑进病房。


  此时的刘树根已经住院两周了,这次是因为肝功能异常。


  “什么好消息啊,小赵医生?”刘树根戴着老花镜,正在记日记。


  “我把您的日记给了我的导师看,他是省肿瘤医院的副院长。他说,您的日记太有价值了,想整理出版,作为医学院的教材!”


  “开什么玩笑,我那破日记,有什么出版的价值?”刘树根有些不好意思。


  “刘叔,您太谦虚了。您的日记不仅详细记录了病情变化、用药反应,还有心理变化和生活调整。这对医学生了解癌症患者的真实情况,有巨大的帮助!”


  刘树根摇了摇头,有些不敢相信。


  “我们会请您的家人帮忙整理,将这些日记编辑成书。当然,会征求您的意见,您有最终决定权。”


  病房门口,站着的刘浩和小琳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

  ——


  “第3257天,晴。今天是我的新书首发式。说是新书,其实都是我的老底子翻出来的。赵医生和她的导师帮我整理了这些年的日记,起名叫《与癌共舞:一个普通人的3000天》。说实话,挺不好意思的,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值得印成书吗?”


  “第3258天,多云。今天去了省医学院,给学生们讲了我的经历。那些年轻人,眼睛亮亮的,听得很认真。一个小姑娘问我:‘刘叔,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?’我想了想,说:’可能是因为舍不得,舍不得儿子、孙子,舍不得这个世界吧。’”


  出版后的《与癌共舞》引起了广泛关注,不仅在医学界,在普通读者中也获得了共鸣。许多癌症患者和家属在读完这本书后,写信给刘树根,表达感谢和敬意。


  省电视台来采访他,记者问:“刘叔,您为什么要坚持写日记?”


  刘树根笑了笑:“刚开始,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。后来嘛,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的苦白受了。每天记录下来,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,心里舒服一些。”


  ——


  “第3650天,暴雨。今天是写日记的第十年了。早上去医院复查,各项指标稳定。赵医生说,我创造了奇迹。我笑着说,哪有什么奇迹,不过是倔强罢了。”


  “下午,小虎来看我,他已经是省医学院的大四学生了。说是暑假要去非洲做志愿者。我有些担心,但更多的是骄傲。他长大了,比他爸当年懂事多了。”


  “晚上,一个人坐在阳台上,看着雨。想起了很多往事。小时候在田里放牛,被雨淋透了,回家后娘给我煮了一碗姜汤;当兵时行军路上,战友们披着雨衣,唱着歌;和张兰第一次见面,也是在雨天,她踩着水坑,溅了我一身泥水…”


  “张兰啊,你在那边过得好吗?我这十年,活得很努力。”


  窗外,雨停了,天边泛起一道彩虹。


  ——


  县医院的医学讲堂上,赵医生正在给新来的实习生讲课。她的手中拿着《与癌共舞》的教学版,封面上是刘树根的照片,一个瘦削但面带微笑的老人。


  “今天,我们要学习的不仅是医学知识,更是一种态度——如何真正理解病人,倾听他们的声音。这本书的作者刘树根,一个普通的退休干部,用他的日记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坚强,什么是希望。”


  讲台下,一位年轻的实习生举手提问:“赵医生,刘叔现在怎么样了?”


  赵医生笑了笑:“很好。他现在每天还在写日记,只是内容已经不仅仅是病情了。他开始记录县城的变化,记录遇到的各种人和事。他说,要把日记继续写下去,直到写不动的那一天。”


  “他还说了一句话,我一直记得:‘生命的长短不由我们决定,但宽度和深度,我们可以自己把握。’”


  讲台上方,投影仪展示着刘树根日记中的一段话:


  “第3650天,晴。十年了,我依然在这里。明天,我将迎来第3651天。无论如何,活着,真好。”


  窗外阳光明媚,一切如常。